《打赌集》拯救了我

那是我人生中最黯淡的日子。我向往和追求一个清高孤傲的女孩的美梦破灭后，便同许多没出息的男人一样，开始作践自己。每日“芳樽恐浅”，想在那一醉解千愁的境界中寻求解脱。

一日，酒醒之后，伤感莫名，迷迷糊糊地走在通往小酒馆的老路上。途经一个旧书摊，竟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……当我看到契诃夫的小说集《打赌集》（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，汝龙翻译）的时候，还以为是一本教人如何赌博的专著。心想，反正无聊透顶，不如花点钱买下此书，且等我喝完酒躺在床上再好好研究赌技，弄通之后岂止书钱，便是酒钱亦不愁矣。

谁知回家翻开一看，此乃是一部由十余篇小说凑成的集子，里面只有一篇叫《打赌》的，它既不是讲赌场之规矩，更不是谈赌技之三昧的。不过既是打赌，就会有刺激，不妨硬着头皮看下去。然而不看则罢，一看居然被迷住了。

小说极简单，讲的是一位银行家与一位25岁的律师打赌的故事：如果律师能在一间封闭的小屋里呆满15年，银行家将输给他两百万卢布。看了这个打赌协定，我不禁连连骂那律师是肉头，太贪心太自轻太财迷。漫说两百万，就是全世界都给你，也没法跟15年的自由（何况是人生中最绚丽的15年）相比啊！真是有眼无珠、本末倒置。“也许他等不到15年后的胜利，就先憋死在那小黑屋里”，我心里这样诅咒他。同时，又暗自有些庆幸和安慰，因为有人将在没有阳光的小屋里呆上15年，这生不如死的处境岂不比我被意中人拒绝的遭遇更糟糕。且看这坐班房的律师是如何超度自己的，在这种微妙的心理诱惑下，我继续阅读。

没想到越看越失望，那律师非但未如我预料的那样夭折，反倒愈发活得滋润了：经过最初的寂寞、烦躁与痛苦之后，他终于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，在书里发现了一个更为丰富的精神世界。头几年里，他主要看一些内容轻松的小说及消遣性的闲书，在第十个年头之后，他研究起圣经、神学和宗教，而且越往后就越广博，完全进入了精神的自由王国。

书，使悲剧转化成喜剧，我们都被拯救了。律师获得了一种质的飞跃，一次生命的升华，一只火中凤凰，一个摒弃了小我的大我，从而完成了从混沌走向澄明的心路历程。他对人生的洞察与彻悟，显现出人的神性和神的人性的双重光辉，这种暗示对我们有着无穷的意义。而我也从单恋的痛苦中醒来，比起律师所处的那种空前绝后的困境（达摩面壁九年已成人间神话）和此时获得超越之后的伟大跨越，我这点感情危机何足挂齿，简直太微不足道了。如此这般，两相对照，浑身上下即刻涌来一阵气血全被打通的轻松愉悦，一种获得新生的庄严之感油然而生，当时就觉得自己从卑微中站立起来，原来人生还有这么纯粹的形而上的精神生活值得追求，而且并不需要别人的帮助，完全可以自救，一如律师那般由炼狱而入天堂，完成脱去浮躁、洗尽铅华的灵魂“归家”。此时此刻、此情此景，大有一副“从前种种，譬如昨日死；此后种种，譬如今日生”的涅气概。

如今，那本改变我命运的《打赌集》，早已旧得发黄了，但在我的心目中却是历久弥新、永不失色的。在它的引导下，我不仅买了许多书，读了许多书，并且还发表了许多作品。书对我的恩赐，有如阳光雨露，春华秋实；我对书的感情，亦如对家园的依赖、对土地的眷恋。